凌岚:一场关系国土安全的印第安水源保卫战
文 | 凌岚
2016年的年度新闻照片中,有一张照片估计在国内普通读者中无人能懂——斯坦丁罗克的“护水者”,“护水者”反对在水库下铺设石油管道,要求管道改道。照片中是一个身披简陋塑料雨衣的人,在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前静坐,铁丝网后面站着全副武装的装甲车和全副武装的警察,时间是深夜,装甲车上探照灯雪亮地照在这个人身上,可以看到他雨衣上已经滴水成冰。这张照片在11月初震动美国媒体,油管YouTube上的视频,是那张新闻照片同时拍摄的实时录像,抗议直播从脸书上传出来。视频上可以清楚看到高压水枪、辣椒水、橡皮子弹,还有警犬都用上来对付那些穿塑胶雨衣的人群。同时播出的视频还有当地警察局长召开新闻发布会,他说:“没有什么啊,高压水枪只是打出一点水雾而已,给这些侵犯私人领地的人一个警告。”
视频播出后事件迅速升级。不日美国四星上将,前北约最高总司令威斯理·克拉克的儿子,同是退伍军人小威斯理·克拉克,宣布带领65个退伍军人从洛杉矶出发,开车前往照片中的那个叫作斯坦丁罗克(Standing Rock,又译作立石)的地方支援。退伍军人加入爆发式增加,12月3日退伍军人人数已经达到3000多人,火速成为斯坦丁罗克水源保卫战的主力,12月4日承建项目的“陆军工程兵团”宣布石油管道改道,不再通过水库底部。一个退伍军人马修从佛罗里达出发,驱车1990英里奔赴斯坦丁罗克,记者采访他,他说:“不受污染的水资源是国土安全级别的事件。我们军人就是做这个的,宣誓保护这个国家一切,抵御一切敌人,无论敌人来自于外部还是内部。”“现在商业公司动用国家警力来打压当地居民,退伍军人一定要出手,我愿意为这些人去死,我们是‘护水者’手中的利器。”(采访见《纽约客》杂志12月22日的文章,《圣怒:斯坦丁罗克给美国的教训》,Holy Rage: Lessons from Standing Rock)
斯坦丁罗克的水源保护战,发生在美国北达科达州的一个印第安人部落保留地,他们自发组织起来反对“北达科达州石油管道铺建“项目(这个项目的英文名是Dakota Access Pipeline,简称 D.A.P.L.,如果你感兴趣上网查可以查到海量的抗议信息,关于北美原住民对自然资源的保护活动。北美的印第安人并没有像外人想象的那样被赶尽杀绝,他们一直存在,现在还知道怎么运用社交媒体加入全球环保的队伍。)这些自发组织起来抗议的人,称自己为“护水者”,“护水者”们有男有女,现在已经来自世界各地,云集“斯坦丁罗克”这个地方,目标就是反对石油管道从水库下经过, 护水者的基本抗议办法是就地扎帐篷占领,跟工程兵的推土机肉搏,宁死不让推土机前行开工。“护水者”一旦扎了帐篷住下就不再动,不让原油管道铺设推进一步,护水运动已经八个多月,还在进行中。
时间倒回到两年前,德克萨斯州达拉斯的一家石油公司(Energy Transfer Partners),宣布举资37亿美元,营建一个全长1172英里的石油管道项目。这条运油管道的一部分,横跨北达科达州的密苏里河,穿过人工湖“奥赫”的湖底。Lake Oahe,奥赫湖其实是一个水库,也是当地印第安人的主要饮用水来源。石油管道在湖底大约90到115英尺深的地方穿过。印第安人的保留地,就在石油管道的半英里外。这个浩大的石油管道铺建项目,按照惯例,委托美国“陆军工程兵团”实地建设。陆军工程兵团,Army Corps of Engineers是美国政府承建水坝,运河的工程兵,一个直属国防部的“国企”,属下有36000名员工、工程师。美国大部分的水坝、人工河道、泄洪设施基本就是这个工程兵团动手施工的。这家美国国企除了在美国造水坝以外,也去世界各地招标承建(祸害)各种改天换地大工程。从斯坦丁罗克,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家工程兵国企居然也铺石油管道。
斯坦丁罗克的“护水者”
今年4月开始,这个保留地的印第安人开始和平抗议,他们要保护奥赫湖的水源,不允许石油公司修筑运油管道从湖底通过。问题是奥赫湖水库虽然离印第安营地只有半英里,一箭之遥,在地标上并不在印第安人保留地内,理论上说水库不属于保留地,是北达科达州政府的土地财产。这是为什么当地警察局长说“护水者”在侵犯私人领地;同理,承建公司是陆军工程兵团,在体制上属于美国联邦军队,“护水者”死磕不让建管道等于对抗国家,是以北达科达州的警察可以调动六个乡的警力前来支援工程兵施工,不仅调动警力,还动用州的资金购买了那种叫“海鳐手机基站模拟器”Stingray cell-site simulator用来控制抗议人群的通信联络(购买“基站模拟器”来控制抗议人群估计是让退伍军人出手的最后一根稻草,这个高科技装置触及美国普通人的良知底线,因为“护水者”对抗的办法完全是以卵击石,连冷兵器都没有,按照当地印第安人的传统,静坐,祷告,颂经, 在零下十几度的寒冷中)。
“护水者”这么铁了心地死磕,不是没有道理。石油管道所走的路线,除了对水源的可能污染,在斯坦丁罗克这里,管道经过当地印第安部落15000年的祖先圣地和墓葬地。为了让石油管道改道上达天听,印第安部落首领一直冲到联合国日内瓦办事处去呼吁,但是没有用,改道费用高昂,石油公司一再拒绝,他们坚持管道的安全性和稳定性:管道双壁构造,在湖底90到115英尺处深埋,在湖底的两边出口都设有遥控自动阀,紧急情况下可以控制管道的开关。石油公司的这种技术宣传,斯坦丁罗克的保留地印第安人并不相信。
管道泄漏原油事件,在北达科达州并不是百年一遇,是几年一遇。比如2013年9月的石油公司特索罗(Tesoro Corp.)就有一次泄漏,量达八十四万加仑的原油泄漏在麦田里,三年后的2016年,特索罗连这个八十四万加仑的三分之一都没清理干净(见合众社新闻“2013年北达科达石油泄漏至今没有清理”)。在北达科达这种千里无人烟的地方,石油管道的泄漏事故可以经月无人知,比如2013年那次,发现泄漏的是一个叫史提夫·简肯斯的农民,他看到自家麦子地里的联合收割机的轮胎沾了原油,才发现地下原油已经流成小溪——什么高科技监测的鬼啊!“泄漏”靠农民眼睛看见,若看不到就不知道。泄漏事故发生后,特索罗公司危机公关的唯一说辞,是泄漏发生地离最近的居民住家半英里远,没有污染水源,没有伤害到野生动物。2013年特索罗的油管泄漏是历史上最大的陆地原油泄漏事故之一。这么高的风险度,北达科达州府还是一而再,再而三地同意输油管道的建设,原因很简单,鸡地屁啊,达科达是美国有名的穷州,荒州。(注: 2013年的泄漏地点,在泰奥加,Tioga,North Dakoda。
斯坦丁罗克的“护水者”
对水源的保护,用《纽约客》采访的那个退伍军人的说法,已经不仅仅是环保,是涉及国土安全级别的事,用中国的话就是民生国计,并不因为北达科达的穷与荒,印第安保留地在媒体视野之外而不重要,水是我们大家的,所有人活命的资源,包括子子孙孙。
明年1月川普入主白宫,“护水者”面临更大的挑战。按照达科达州能源署的说法,改道的决定百分百是会变回去,因为新总统在竞选时就一再强调他会助能源业一臂之力,“奥巴马政府太软了”;现在“护水者”的胜利只是暂时的。
环保在哪里都是一场持久战。
话说纽约城还有一次保水运动。那是几年前原油单价还在60美元一桶的时候,纽约上州多山的穷乡僻壤,也琢磨着搞横向水压钻井(Fracking),这样很多有地的农民可以向石油公司卖地或着出租地的钻井权。当时在纽约城里掀起保水运动的,恰恰并不是穷人或者印第安部落,而是在纽约城里用自来水的住户。纽约城的自来水主要来自于纽约上州多山地区。搞水压钻井,往地下水里注入巨多的化学物质,最受影响的是下水区的自来水用户。当时很多纽约的名人都走向街头,发传单抵制,搞环保听证会。那是2010年或者2011年,我亲眼看过的一次听政会,就有马特·达蒙参加。说实话,我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看热闹的快感。随着油价下跌,纽约上州的水压钻井的商机就不存在了,纽约城里保水运动也就过去了。水、空气这些共享资源,在不出问题的时候你根本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,一旦出问题的时候,波及面超越阶层,袭击整个社会,我的那些微妙的快感真是少不更事啊。
原标题——圣怒:印第安人的水源保卫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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